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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戏是平民的野生艺术,随时不要忘了大众”

沙市人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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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皮黄是野生的艺术”。这句话,的确不错。不过它并不因此而减低了它的价值,却正因了这个缘故愈显得它的可贵。经过孔二先生删了下来,所剩余的诗三百,我们知道除了其中三五篇可以探索得到作者以外,差不多二百余篇中,任便那一篇也难于找出它的作者。皆不过是些无名作家,都不过是些讴歌俚词。圣人毕竟不凡,如果不经孔二先生一番删订,当时的知识阶级也像现在一样,对于这般平庸的俗歌俚词抱着鄙弃的态度,恐怕这宝贵的民间文学,早湮没无闻了!


 春秋战国是被称为我国学术的黄金时代,思想解放,学者辈出,学术界开过空前绝后灿烂的花果,难道就找不出当代名宿大师的佳作么?怎的却偏偏连这野生的巷语俚词也看取了呢?到后来甚至竟列入经籍,可见野生的艺术却正是民众的食粮,大众的灵魂,生民的要求所谓:“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众所要欣赏的艺术,所需要的安慰,绝不是匠心镂刻,纤巧雕琢的结晶,反倒是诞生草野,真率简直的产物。


 元曲昆腔,字字珠玑,语语锦绣,可始终囿在文人学子的境域里,从没有出过普遍风行的风头,为全民大众所接受。提起《西厢记》就想到关汉卿,看到《汉宫秋》便忆起马致远,再展开《倩女离魂》就想起郑光祖。《西厢记》《汉宫秋》《倩女离魂》等都是名著,关、马、郑等都是名家。可都限在供少数达官贵族,和智识阶级的取乐。昆曲多出自吴门,各种脚本既是东南人文荟萃之邦的产物,至少也是经过文人的润色,自然也是华藻缤纷,温文尔雅的了,因此也只能够获得士大夫的同情。


韩世昌、白云生之《西厢记》


 本来元曲昆腔本身都各有其不能发展的缺陷:如元曲限于四折,昆腔限于唱调底声音太低,只宜于私家或小舞台上搬演。然而它们的词曲典雅,文句雕琢,不能够大众化,供一般民众的需求,总应该算它们受淘汰的重要原因。皮黄剧艺的滥觞,以迄发育成长,虽有许多是从昆曲等蜕化而来,可是没有一出是成于当代的文学名家。倒能够不胫而走,后来居上,造成普遍风行的地位。可不是归功于它是平民的野生艺术?


 照前面说,我们对皮黄似乎已奠定了相当的信心,现在且缩小范围,再就它本身加一些观察。论皮黄的本身,实具有一种与现时代的精神能够暗合的价值。因为它是一种综合的艺术,冶音乐、道白、歌唱、舞蹈于一炉,现代的国民是需要身心都得健全的,职业的闲暇,工作的疲乏,都待有一种正当的娱乐来辅助调剂的,试就目下一般调剂的方法来看:譬如说田径或球类等等的运动,对于体力方面,固已极尽其锻炼之能事,可是对心的涵养的力量,却嫌单薄。又譬如琴棋等类的游戏,对于心的方面,本大有裨益,可又绝说不上体魄的增进。要想统而筹之,似乎皮黄尚有相当功用。


 先说舞蹈,皮黄中最重武功,无论生、旦、净、丑都要能打就好,只说起码的枪架子,为顾及姿势的美观,就要有腰腿帮衬,为要有腰腿,就得平时练习,练起来不是有助体力么?明显的如《醉酒》中“卧鱼”等种种身段,都得有相当的训练,间接的就有助于体力。


欧阳予倩之《醉酒》


 回头再说歌唱,有人说:皮黄腔调简单,板槽拘执。这话好像尚待商量,我们知道,皮黄的唱,重在韵味,所谓腔调单调,原不成问题。如老谭在日,同一腔调,他唱出去是韵味各别,好比《宿店》的二黄三眼,绝不是《洪羊洞》的二黄三眼,前面出的是夜色寂凉,怨愤懊恼的声音,后面则力表心劳力竭,哀思垂尽的意味。所以虽然是同调同板,可不能就说其前后雷同(有老百代所灌谭氏此二片者,试比较聆之)。至于板槽拘执这句话,请听一听言三近年的作风,就可以知道板眼原可以活用,并不是真个少于曲折变化,不能与现代人复杂多变的生活相照应。


 如此说来,歌唱当中,既要体贴剧中的情景,又得留心板槽的活用,那么对于心的滋润,智的涵养,也许不无小补。说到道白,对于心智的启迪,也不让于歌唱。道白全要神情,讽世玩味,都在里面。末了谈到音乐,皮黄看它最重,无论歌唱、道白、舞蹈,处处都要文武场面衬托。倒板头的沉闷,四击头的雄伟,岂不是武场为唱做壮声色?反二黄的悲惨,南梆子的旖旎,岂不是文场为唱做生色?所以说,皮黄的每一出戏里都包含有音乐、道白、歌唱、舞蹈的的综合艺术,委实是精深博大,一点也不浅薄。


 唱、做、念、打,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至少也得熬过三个六月九个冬。结果不但是因要习美观的武姿而造就较强的身体,或者也因为要获得满意的或能掮大段的白口或唱工而练成坚忍致重的气质。再退一步说,就是所谓帮衬,歌者的文场,如一位琴师的造成都不容易,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绝拉不了一手好琴。想想看,这十年八年的细磨功夫,对于一个人的坚忍的涵养,有多少关系,所以说,皮黄对于要做现代国民的健全身心,或者还有相当功用,再者一旦艺成,己乐乐人,好比贴一出《百花亭》,载歌载舞,体力的舒展,精神的醒豁,该是如何的痛快!


 前面所说,不过是对皮黄的组织成分,加了一些剖解,如今再来谈谈它演出的情态。它组织的成分,虽是这般的复杂,而它演出的姿态却极其简单、明了、紧凑、经济。紧凑、经济本是戏剧编制上应该谙合的原则,不过皮黄中表现得最到而已;而简单、明了实在是皮黄的特征。好的文章,里面每章、每节、每段都必定有它的意思的中心。皮黄也是一样,在每一出里每个场面里,每一段词里,于及每个动作里,都显然以简单、明了的情态,表示出它意思的中心,只就每出作比,如:《四进士》《八义图》《击曹砚》,显然是崇义节的;《黄金台》《渑池会》《明末遗恨》,明明是提倡忠君爱国的;《清风亭》《宝莲灯》是显然教训孝顺友爱的;《桑园会》《一口剑》是明明奖励贞操;《朱砂痣》《双官诰》是劝善的;《铡美案》《大登殿》是警恶的;最好的如《庆顶珠》是对社会鸣不平的。一出有一出的简单明了的意向,看了绝不含糊。


言菊朋之《庆顶珠》


 说到这里,我们还可以将皮黄演出的简单二字,另加一番论列。我们且找一出家喻户晓的戏,如《跑坡回窑》始终不过两个人,而曲曲折折,在好角演来,差不多占两三刻钟之久,既不见烦絮,场子也未见零碎。皮黄演出的简单,真令人佩服!我们试再提出一出也是常见的戏:《闹院》。也只需两个角色,试看剧中街坊物议用暗场是如何的经济;几番翻脸是如何的紧凑曲折;其中藉鞋搭讪,对白有时如何的针锋紧对,妙趣横生;全剧写宋江的怀恩临势,惜娇的姐儿爱悄,又是如何的清楚明了。像这样的剧本,以两个角色演出来使观众的眼光精神吸引在两个人身上,再要讨好,试问话剧或电影中能多见吗?总而言之,皮黄的艺术是综合的,而演出的姿态却是简单、明了、紧凑、经济的,所以它能够博得大众的欢迎,适合全民的需要,它能够拔帜易帜,袭取昆曲的营垒而扩大之,而后来的话剧、电影却终竟不曾掩夺它的地位。


 话到这里,难道皮黄就是铜筋铁骨,以后下去无论如何不会被淘汰吗?这却不见得。它原是平民的野生艺术,它的长处原是简单,通俗,大众乐于接受。雅驯的昆曲,就因此消沉。不幸现今皮黄当中除了几音联弹以外,新剧层出,辞藻富丽,歌曲典雅,陈意高深,字句雕琢。达官贵族固然是有福资娱,而平民却朦瞳不解。失败的后尘而不自知,确实有点把危险。幸喜得近两年大家似乎已有一点觉悟,重新又在老剧头上下功夫。不知是不是对此点真有了解。因为辞藻珠华的新剧增编,尚未完全停止,总希望大家要认清皮黄的真正价值才好,并不是绝对不赞成鲜艳的、雅致的增编诸剧,因为以它取乐上层社会也是要的,不过总以侧重大众方面为好,更不是不赞成增编新剧,不过希望增编时,随时不要忘记了大众,不要忘记了皮黄演出的姿态的特长。


 依前段说,维护皮黄的方法,仅此而已吗?未必!未必!皮黄确有改良的地方,不过大体都还不错,应改的地方大半都是些伶人弄脏的。如《探母坐宫》驸马教公主盟誓,公主说到“地把我怎么短”时,一定要加上一句:“驸马爷,你是爱长呀还是爱短?”这句话既不堪入耳,尤其当时是延辉神情有异,公主满腹疑团的时候,那有闲情逸致来开玩笑。更有不吃亏的生角,回一句:“我与你相亲相爱,一十五载,怎么连一个长短,公主都不知道么?”那更是两造该各打四十大板了。至于以后的“儿子接过去”,“儿子递过来”,也同样无味。


《坐宫》舞台照


 像这一类的还只能说是改正,还说不上改良。谈到真正的改良,且举一剧作例。前不久在吾沙园子里看到一位唱工老生陈佩卿临时反串小生,和称为梅派花衫的金素秋合演一出新剧《人面桃花》,陈去崔护。该剧演来尚有几处还紧张,最怪的是原故事是崔护二次未见女就题诗一首而去,而该剧本却胡乱的添出桃花仙子引女还魂,与崔护结百年之分。“戏不够,神仙凑”,本可以将就。可是要晓得世事至今,人民的迷信思想已去了一大半,皮黄要想往后不衰败,与时代同进化,就得在可能范围内,缓慢的求改造,旧剧本一时不易改良,新编未久的剧本,如何不力求避免?更要明白的是桃花仙子一出来,剧情就松懈了一大半,何况崔护题诗一场,做工方面,并未描摩尽致,题后略一回顾,就下了。想崔护当时见女不得,心情该是如何的焦灼,失望?不得已而题诗,题诗之后,以缠绵悱恻的情怀,怎肯略一回顾就去?必定是欲去再三,回顾至再,才惘惘而去。若能在这里下些细腻的做工,必定又讨好,又动人。这些主要的关键一衍细长,就不愁剧情短促了,其中许多零碎场子既可以减去,神仙凑的桃花仙子也可以勿需,不落俗套,以人亡物在黯然神伤的结局回味观众,或者比较好些。许多老戏,除了迷信得有道理的,如《骂阎罗》《六月雪》等以外,都可以如此慢慢的改良。


 以上所言就剧本作例,已进一步的正式谈到改良问题。不过这还不是改良最主要的地方,剧词中只须把“将身且坐莲花‘宝’”,“娶妻‘名叫罗氏女’”,“范疆张达‘贼强盗’”等不通的改过,猥琐的插科去掉,能够不致为教育日见普及的民众,因见其词句不通而嫌弃就够了。剧情中只把胡乱创些神仙乱凑的删移,也就可以。真正的毛病,足以使皮黄逐渐被淘汰,甚至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还不是剧本本身,却是剧界和票界的习惯。


 谈到这里,大家或许早有觉悟。谈剧界吧!伶人一半不学无术,却有敝帚自珍,纵有少数有知识的票友去切磋琢磨,对不起,袁头的火候没到,别想学的有点把握,玩票原是一股兴头,谁又肯输面孔?退化一想,为金钱打算,犯勿着。于是剧艺技术,一代弱一代,丢精华,剩糟粕,怎的不受人轻视。谈票界吧!同样一本经,我学这一句,这一手,去了几多几多,你想便宜的揩油揩了去,休想!而且票界的嫉妒心,尤其不可忽视。别人愈塌台,愈显出自己的能为。一次彩排,大轴压轴总排不伏贴。随便传一两手给别人,大轴子让了!嚷天么?你珍我秘,要想普通到多数民众,不知候到那一年。这样的习惯才是要延续皮黄,要复兴皮黄,要广大皮黄的真正迫切要改良的地方。


 所以说:所谓改良,关乎剧本本身的还少,而关乎剧界票界的倒还大。有一天,皮黄的剧艺,繁衍到全民大众。让工作,职业余暇的人们,恢复疲劳,健全身心,藉以增进他们的工作效率,让皮黄终不匮为大众精神的食粮,生民的要求。这一切待剧票二界的觉悟。不谈改良则已,如果要谈改良,就要希望大家记取:“皮黄是平民的野生艺术,是综合的艺术,同时却是以简单、明了、紧张、经济的姿态而演出,它的特性,是大众化”。


(《十日戏剧》第1卷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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